2012年5月16日 星期三

女人等待的地方--《海神家族》


        整本書的故事內容若簡化來說,就是一則亂世異國不倫戀,及主角們對於後輩的影響。

        然而,故事中的「亂世」橫跨日治時代至今的台灣,因此雖說是「異國」,但地點卻是重疊的。此外,書中提及的「不倫戀」,真要說有多麼悖德亂俗嘛,基本上也不致於。畢竟即便在當下波瀾萬鈞的情感,最後總是會回歸平靜。只是在平靜之後,我們往往更有可能在生活裡受其影響。因為那一份曾經的存在,經常都會以緩慢而不引人注目的方式穿鑿人心。

        我覺得,那份穿鑿人心的力量,就是《海神家族》的故事核心所在。

女人等待的地方

還記得大學時的一年暑假,我帶著當時的女友一起回南部。

那是我第一次帶女孩子回家。剛好,一些長輩親戚都住在附近,也就順便巡迴了一圈,將交了女朋友的消息放送出去。

來到阿嬤家,阿嬤當然免不了同相親面會媳婦般地對女友品頭論足了一番,然後閒話家常,再開心地拿出一本一本發黃的相簿來讓眼前的外人對自己的牽手有更多了解:「這是他小時候在岡山老家拍的」、「看他小時候澎皮澎皮,大家都說很緣投啦」……,彷彿在介紹一件古董陶瓷娃娃般的。而當時女友也興致勃勃地以帶著宜蘭腔的台語提出她的所有好奇(宜蘭腔對於南部人來說,總是那麼明顯而有趣)。對吸引目光的照片發問,一張接著一張,直到眼光聚焦到一張我阿公跟一名我也不認識的年輕女子在雪地裡的合照時,疑問一脫口,阿嬤立即陷入沉默。

〔牽手〕

關於《海神家族》,請容許我用很男性的觀點來看待這本書吧。

首先,也許在人類還沒擺脫造物者的控制之前,我們總是能說:「男人都是花心的。」我相信這個結論,對於只要有經歷過一些俗世情慾的女孩或女人,總是能得到肯定。因此在故事中對敘事者影響深遠的的林秩男、二馬、及其身邊來往的男人們,免不了背負一些背叛的包袱。

但真要我一個男人來說啊,花心才不是重點、鼠蹊部間反應也不是;重點是思緒、以及藉由思緒引導而出的情慾。情慾很難壓抑的。我們可以控制身體不去行為,但我們無法拉住脫韁野馬般的慾望思緒。所以,林秩男無法自拔地愛上綾子大嫂;丈夫正男因為戰爭拋棄靈魂,生命力也隨著飛翔的夢想消逝了。夢想消逝的男人,沒有任何魅力可言。雖然綾子對正男仍有情、仍有當初牽手的感恩,但沒有了情慾,愛也就走味了。

〔是一種氣味〕

男人追求夢想的過程中,總抵不過生活的糾纏。因為不論是家鄉,或者是母親、女兒還是另一半,那股從女人汗腺中散發出來的香味,一直都是男人最迷戀的。至於人們說的氣味相投,則是女人體香的交互依靠。偎一起的女人與女人之間,最緊密的生存方式就是氣味相投。反過來說,猜疑妒氣,則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最兇狠的武器。

當秀文(秩男的妻)發覺了一些他跟綾子之間的什麼(女人在情感上嗅覺異常敏銳),她說不上來,但她知道事有蹊蹺,所以只能用猜疑的氣息來報復。而靜子和心如的狀況也是一樣。至於被二馬留在中國的母親妻女,因為時代的動盪下,彼此間培養出一股默契,那是一種男人無法理解的氣息,只因為她們彼此交融過。

〔女人等待的地方〕

聽說我阿公很花心。在外有染的女人一個接一個,至老方休。那張在雪地裡與女人的合照,看得出來阿公大概五十好幾了,而女子才年約三十左右,青春得很。據我老爸的說法是,阿公在外花名不斷,非常有女人緣。照片中的女子,也是其中之一。當然,從我當時深處的時光來看結果,阿公在外頭玩過之後,還是乖乖回家了。

所以《海神家族》中的二馬包袱仔款一款就回中國去了。那個被自己的迷惘所遺棄的家啊,母親妻女所在的地方啊。

然而,二馬回到中國後,才發覺他的髮妻、他的母親還有他的女兒,已經成為氣味相投的女人。所以她們三人以絕佳無比的默契共同對待二馬。母親的不捨、髮妻悵然與女兒的無法原諒。他們不再等他。而當初二馬,只因心中關於生活的迷惘,就讓這一絲迷惘帶領著他來到台灣。但他最終還是了解到(也讓讀者我了解到),那個有靜子所在的台灣,那個有女人等著他的地方,才能稱之為「家」。

〔感謝媽祖婆保庇〕

還記得以前讀書的時候,總會看到歷史課本裡提及許多朝代與國家興衰的過程。不論是一個朝代、或者一個世代的消長,往往只在短短的兩三行間內交代完畢。一句「百年盛世」,在那一段長達一百年甚至以上的時光向度便可讀來輕盈而幸福;而一段亂世記敘,總歸一句戰亂四起、民不聊生。但往後頭一看,小括弧裡的年代歷程,一個人若有幸(或不幸)與這個歷程共同生長存亡的話,個人可說是完全沒有迴避的空間。但是,我們怎麼能夠就此確認,這個人在亂世之中就會一生充滿坎苛,而另一個身在盛世中人就畢生充滿愉悅?

關於阿公,阿嬤最喜歡向外人說的一個故事便是當初白色恐怖時期,她四處尋找阿公的去向。當初她剛生完第五個小孩,阿公則是跟朋友跑去某個咖啡廳參加聚會聽演講,然後便消失了。一個星期後,阿嬤聽說民生綠園那兒槍決了許多人,阿嬤也跟著跑去認人找屍體。

「喔,你就嘸知當初白色恐怖ㄟ時撙,我手牽著恁老爸、背著剛出世ㄟ姑姑,去民生綠園那邊想說找有阿公ㄟ屍體嘸,可憐喔,那時候嘸知死了多少人喔……」

每次阿嬤這麼說後,免不了在後頭要加個感謝媽祖婆的保庇,在當年警察抓人的時候,阿公手腳俐落,躲過了追捕。

不過,阿嬤是澎湖人,就生長的地緣環境來說,信仰媽祖理所當然。教我不容易理解的是,從沒靠海吃過飯的老爸,拜媽祖做啥?

我看不出我父親的信仰重心,我看不見虔誠、只見到算計。而男人總是精於膚淺的算計。
「拜啥米拜,飯都快要沒得吃了!」當時他們還在一起,這是老媽對於老爸特地從鹿耳門天后宮迎請了一尊媽祖回家恭奉後,最常出現的牢騷。我的母親倒也不是什麼高調的無神論者,她只是恨透老爸罷了。當老爸因為外頭的女人被老媽發現、經過激烈的爭吵仳離後,他得到了生命中兩個再也不原諒他的女人——母親與妹妹。加上外頭的女人也跟著離開後,老爸身邊的女人從此於生命中缺席。他只剩下媽祖的陪伴。沒有千里眼、沒有順風耳。而多年來我想問他的是,媽祖婆也是女人,她會保佑一個像他這樣被女人背棄的男人嗎?

〔總是要有所依歸〕

因為這個家沒有了女人。影響所及,我再也不喜歡待在家中。就像屁股長了蟲一樣,在家裡坐不住。

從老媽與妹妹離開之後,我的夢想便成了外出流浪。我可以深刻地體會到,作者提及的那股關於流浪的迷惘。流浪可以補足自我對於家鄉的幻想,然後,我們還可以將一點一點的想像空間,注入文字如水般灌滿腦海,從此,對家鄉的記憶有了與所佔空間相對稱的重量。這是我的家族歷史,身為戰後嬰兒潮的第二代的我,經歷過的生活,經歷過的故事。

就像《海神家族》,從來就不只是一個台灣的家族故事。而是一整個歷史縮影,更是作者個人歷程的放大。然而,歷史從來不會評斷對錯,歷史只會默默地在每一個人身上留下刻痕。

〔對我來說,這個稱為家的地方〕

「過日子。」「日子總是要過。」「日子是安怎過ㄟ落去唷。」這些都是常從阿嬤口中聽說的句子。相對於阿公,阿嬤從來沒有慷慨激昂地參與什麼正式的政治活動。當然,那一段令她永生難忘的日子,絕對是讓她這輩子再也無法支持某些族群的人們了。

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對於女人來說,日子過得安順大於一切。而男人總是像頑皮的小孩般打亂一切平靜。在離婚率節節升高、生育率直線下降的台灣,造成很多男人回不了家。沒有家過不了生活、成不了故鄉。

我希望可以豪爽帥氣地控訴大企業家與政客們勾結引發的經濟全球化殖民手段導致現狀,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台灣人終究不是一個可以安逸的民族,當初我們的祖先撩落黑水溝、為的就是求生存,因為故土貧瘠、官府蠻橫,再怎麼安土重遷的仕農者,亦只能款起包袱外出討生活。也許這就是留存在台灣人體內的流浪基因,我們總是要到外頭去的啊。

因為家鄉是母親般的土地啊。

所有優秀的作家,都離不開腳下的那片土地。就像所有的男人都離不開,女人那柔軟的乳房啊、溫潤的雙唇啊、還有滿是香氣的擁抱啊。

原來在書寫的過程當中,作家已經無意地喚起了很多自己都不曉得會被潛意識牢牢鉤住的回憶。

而身為讀者的我,也有牢記過一些什麼嗎?對於家、對於生活、對於歷史、對於台灣。

身在歷史中,我們都只能以瞬間凝視永恆。


        人們將最心愛的人,化身投射為全知全能的天后,她可以是海神、可以是心靈寄託。因此,對於一個男人而言,如果心中沒有心愛的女人,那還能有什麼可以依偎寄託?且讓我對心中的女人(神)祈禱——請保佑我的家人和所有我愛的人。在我外出流浪的時候,當我不在他們身邊的時候,生活過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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