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因公北上出差後,與同事分道揚鑣,獨自留下晃蕩在台北的夜裡。在等待友人下班的空檔,穿梭在北城特有的密實天際線下,我頓時感到眩然欲泣。頭頂上那一間一間狹小的公寓大樓,和著總是飄陰雨的冬季與隨處可遇的四十米八線道大馬路。擁擠的人、忙碌的車,與隨時可能發生的各式感情。
這一切從草山開始。當時我考上了文化大學,雖然家人很不諒解,他們總是認為應該考得更好,但自己倒是覺得差不多了。我把所有可能分發上的學校全都設定在大台北地區,我就是要離開南方,愈遠愈好。隨著註冊期限的到來,我老爸只好陪我搭統聯北上。在路上,他跟我聊起當年做生意的時候,當時的統聯還是野雞車,車上甚至可以抽煙。那時我滿腹狐疑:「現在這種不能抽煙的車廂裡的氣味聞了都想吐,讓人上車只想昏睡!還抽啥屁煙?」雖然說當時我已經瞞著家人抽了一年多的煙了。此外我還記得,當統聯經過泰山收費站後不用多久,高速公路就會成長成好幾條長長的橋,有高有低,一群橫跨淡水河的橋。那就是我對台北的第一印象:有一群橋,城市被河環抱。
還記得在山上讀書的時候,如果天氣夠好,空氣中的浮游粒子稀薄,我們便可以從學校後頭或是七、八樓以上的高樓層教室中望見遠方淡水河與基隆河在遠端交匯,一同攜手入海;就算空氣分子混濁,我們也總是能望見山下那一條一條縱橫城市的大路,在夜晚中承載點點車舟漁火、路燈迆邐,也成了一條條向人們睥睨拋媚的人造光河。而我,原本以為只會偶爾在河中嬉戲,沒想到,接下來的四年卻因為愛情而成車河裡奔波常客。
十年前,我正準備繼續讀大五。不過,用「讀」這個動詞實在詭異,因為我畢業所需學分皆已修畢,只剩下必修但不算學分的「體育課」。雖然對外宣稱想準備考研究所,而且體育重修無需繳交學分費,但天曉得那是牽強的藉口,體育課沒過純粹因為貪懶,比方說我當年選修了土風舞,只因為同學都說美女多。反正當時的我不以為意,還認為課業甚差,絕對不會「只」因為體育課而延畢。然而,人怎麼能夠真確掌握年少輕狂時的愚昧?就算後悔,日子也只能繼續向前。
大五那一年也是我青春的轉捩點,因為當時的女友剛與我分手不久。當年,我愛上了遠在城市南端的她。經過一番追求、交往後,我決定跨河而過與她同居。交往的兩年多來,每每上課時間便要機車單騎縱貫台北盆地,不曉得青春的精力無限,真心為愛走天涯,抑或只是習慣擺盪於城市之中?我其實很愛在台北騎車。因為城市夠大,能夠很輕易地將自身融入人群之中,且沒有時空的限制,自由自在的。
只是,在我和她度過一段詭異的「分手不分居」尷尬時期後,我終究還是被迫離開河的另一端自覓居所。我跨橋而來,來到城的南端。
當時在羅斯福路底景美橋頭附近找到一間分租公寓。在那成排的老舊公寓中,剛好有一間便宜的分租公寓,不必與房東住一起。這個小空間沒有窗戶、隔間也只用薄薄的木板組起,附上一張鐵製的雙層木板床,兩張桌子,搭上我僅有的幾箱唱片、電影光碟與幾落的書。接著,我在那一排公寓樓下找到一個便利商店大夜班的工作。
那是長達將近一年的大夜班。一個人的大夜班,而夜裡什麼人都有。有一群慶生喝醉酒的上班族要請我吃蛋糕;有晚上睡不著出來跑車,路過城市交界處便要停下喝杯咖啡的運將;也有一位台灣電影新銳導演三不五時跑來帶一小瓶威士忌回家,定時攜手一同下班的情侶……,人來人往於溪河兩旁,沒有太多人在意,她總是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但凡事總有例外的時候。
當年經歷過納莉颱風摧殘後的城市,人人驚心未定。因此接下來的幾個颱風,只要在其他地方傳出零星的淹水災情,我們一群小店員無一不緊張到每隔一小時便跑到橋上觀察水位,深怕溪水越堤而來。一次颱風再起的夜裡,平時溫馴的溪,在天空毫不留情地傾洩下,就像上了天公神將臉譜的澀小子般威風八面。混濁的河水夾雜枯枝滾石大聲怒吼,整條溪河的體積隨著時間緩緩膨脹。而大夜班仍然是一個人。雖然店長下達了必要時自行撤退令,水面離堤防頂僅剩一公尺餘。還好,溪河僅止於怒吼,它還不想讓情緒氾濫。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河強韌的生命力。每當風雨遠去,暴怒的河川總要復歸平靜。我喜歡雨過天晴後來到河邊,看看殘留的土沙綿延至堤防的哪個高度。通常河邊公園的籃球架是整座被淹沒了,至於一旁的樹如果夠壯碩的話,應該還能有些許頂端的枝葉保持清爽。只是,河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但城市卻始終記不起河的一顰一笑。我們用了很高的堤防礙著它們展示搔首弄姿的倩影,再壓上水泥高架橋,成為肩上不得不承載的的沉擔。
如果將我的人生均分成三等分的話,恰可等分為三分之一在出生地高雄岡山;三分之一生活在台南;三分之一在台北。岡山的那三分之一,算是我幾無記憶的童年,也是我最夢幻的一段年歲。我只能記憶片段,像巧克力碎片般的記憶。而台北的三分之一,則是人生中最精華的二十三十,年輕、抱負,滿腔夢想,感情豐富,胡作非為。
而這三分之一的台北,即使中間因為兵役南下暫離,但退伍後依然毫無遲疑地回奔北城。只是這次處身的環境,早已不再是安和樂利的校園了。在北城裡,工作並不難找。相對於南部的悠閑與人們慣於低調沈潛,人在台北,步伐總是俐落。我在台北斷斷續續做了好幾項工作,在不同的職業中、不同的環境裡。人們說成長就是歷練,但我卻一直覺得自己沒變,彷彿一座立地不移的河中沙洲,他人川流其中,我送往迎來。眼前的每個人似乎都在追趕,急尋一種我不知道的什麼。也許是一種透明的東西。
然而,我又再度戀上另一個女人。因緣際會下,再度跨同一條景美溪而過。我與她同簷而居,在一條頗富歷史的人工鑿圳旁。只是經過城市的成長,圳上已蓋滿了道路、公園、水泥樓房。在這進化光鮮的城中,這條圳的待遇無疑是風光大葬。
畢竟城市懷抱中的河已經被馴服了。它們不再亂發脾氣,情緒皆有坦蕩的宣洩管道。此外,人們也在河的兩旁為它妝點上綠茵廣袤與微風徐徐。
可有些真理不會隨風遠去。因為我不再深愛的女人,卻因為自我強迫的慣性使然,不得不持續與她糾葛一起。只能說我是奸詐小人,如果不愛的,就該放手讓她自由,也還給自己一身孑然,但我不放手,終究演變成無可收拾的破局。等到我驚覺一切走樣,生活就像牢房時,才發現自己早已是被現實嚴厲指控、不准交保的在押嫌犯,而且眼前的未來毫無勝訴的可能。
記得猶疑不決的那一陣子,背包裡夾帶新買的棒球手套,牽著腳踏車信步踱到河濱公園。看見公園球場上吆喝奔馳的球員,陽光好像一層金箔似的灑在人們身上。對比之下,與她的感情早已走到無解瓶頸的我,只敢跨上腳踏車讓溪河陪伴。至於背包裡那副買了兩年的棒球手套,寂寞地被我拖累著,沒能下場沾染紅土,沒能接上任何一顆來球。
不久後,高中同學樂樂特地從台南開了他家一台五門老福特嘉年華,跟另一個同學阿淇北上幫我搬家。我們把我那少得可憐的家當搬到車上塞滿後車廂與後座後,剩下一丁點空間剛好夠容納一個人。樂樂和我跳上了前座,阿淇則擠進後座,順便抱著一把我的木吉他丁丁錚錚撥弄出不成調的樂音。離開我待了十年的台北。我引導樂樂沿著羅斯福路接上中山南北路,再轉重慶北路上國道一號士林交流道。因為那是我永遠記得的,對台北的最初印象。
當年的那個青澀毛頭坐在大客車上,車從林口台地竄出,隨著永無止盡的車群川流而下。車上的我望向經過泰山收費站後不久,依附於台地上的高速公路緩緩延伸成一條又一條長長的橋,那些橫跨河川的橋。我在高架橋上迎接被河緊緊環抱的城市,這裡有車河、人海與無聲無息的水。車向城市匯集,人往四處奔走,水匯集入海。在茫茫的世界裡,似乎所有的分子都默默地往命定的方向流逝。